一“为了杀死我的导师,我制定了周密的计划。然而计划完成后,导师安然无恙,我却进了审讯间。”
我交代。我什么都交代。你们不用强光灯晃我的眼睛么?谢谢了。
我叫白羽。我爸姓白,我妈姓羽。家在炉村。我叔叫白原,以前杀狗的,后来s人,前年被毙了。这事都知道。我是县里的高考状元,师大本科,研究生考到科大。我崇拜潘登。我杀他有别的原因。
给我个机会,让我从头讲起。谢谢。
以前我人缘不错。本科的室友现在还来往,昨天还在一起喝酒。自从读了研,我变孤独了。宿舍的三个人出去吃饭从来不带我,我回去晚了,也没给我留过门。可能是嫉妒我和导师的关系。我导师就是潘登。
为了考他的研究生,我给他当了两年司机。从大三开始就这样了。师大离科大很远。我从师大打车到科大,开车送他到河边别墅,再打车回学校,整整两年。来科大上学后,我就只打一回车了。有时候太晚,他就留我在家住。他爱吃我做的烩菜,这是我家传的手艺。
我没办法具体形容,我导师在学术上有多牛。你们听不懂。这样说吧:把科大物理系的所有老师绑一起,不如他的一根脚指头。他现在死了,学界就塌了半边天。你们慢慢会知道的。
对,我两天没睡了。这不算什么。我从高中起就失眠,每天睡三个小时,梦里还做数学题。你信不信,我做梦的时候能解二元三次方程,醒了之后验算,结果是对的。再复杂的解不了。我喝酒也没醉过。我永远都醒着。我记忆力也很好,现在给我一张纸,我给你把泠河在市区里所有的拐弯都画出来。对,我沿着河岸走过五百多个来回。五百一十二个,准确地说。
但是这个学校里的人都瞧不起我。导师也瞧不起我。区别在于,他有资格。不对。也不是所有人。我不想给你们留下忘恩负义的印象。导师还有一个学生,洪清。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,也知道我给导师开了两年的车,但她没有瞧不起我。一起去食堂,她走在我旁边,头抬得高高的,还跟我说笑,不怕别人看到,好像情侣一样。后来我们疏远了。有一次,导师让我开车带上洪清,一起送他回家。当时是傍晚。到家后,他就说,小余,你回去吧。注意安全。我告了别,站在别墅围墙外面,朝墙里张望。什么都看不见。我绕着院子转了三圈,发现有一处墙皮脱落,露出砖缝,可以踩上去从墙上翻过去,我没有进去。
这是那天回到宿舍后,我自己割出的伤疤。吓人吧。忘了,你们见多识广,不怕这个。我想说,别误会。刚才那件事,除了给我留下一道疤外,没别的影响。我不是为这个s人的。
导师离了婚。他女儿开电器公司的,很有钱。他们父女关系不好,但面子上过得去,因为公司有几项制冷技术的专利,是导师低价卖给她的。她每周末回来吃一顿饭。有一次,我 导师整理录音,待到中午,导师说,午饭你做吧。我女儿没尝过你的烩菜。
他女儿很高,长得漂亮,目光凶狠。导师向她介绍我。农村来的?她问。我说是县城。她笑着跟导师说,她们公司销售部就有个年轻人,凤
凰男,大专毕业,每天跟在经理后面舔。经理是个女的嘛,跟老公分居。有一回我去她办公室,你猜那个男的在干吗?不像话。导师只说了这么一句。他女儿自己笑了半天,杯里的酒都洒了。这件事只有我知道。我没有辞退他们。现在那个男的是新的经理。
吃过饭,我说有急事,要回去。是真的。我想在胳膊上再割一刀,我急需割这一刀。临出门时,导师的女儿叫住我,递给我两个塑料袋。带回去吧,够吃几顿的。你们农村应该不讲究吧。她说。不了,我宿舍没冰箱。我说。那就 我扔一下。她说。我打开袋子一看,几盘菜都倒在一起,不像食物。导师没说话。他坐在沙发上看《动物世界》。
那天我回去之后,并没有割自己一刀。走了一路,我的想法已经变了。我不恨导师的女儿这样说话。她不了解我,不知道我跟在导师身边的目的。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导师并没有纠正她。他只是说:不像话。不是她说的话不像话,而是那件事不像话,不能当着父亲的面讲。导师比谁都了解我,他不该不知道我的感受;或者他根本就不了解我。
走在河边,看着河面的闪光,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把刀子的形状。过了好久,我才明白自己想用它做什么。它刚出现的时候,我只是本能地觉得,这是一个solution,就好像一个突然出现的inspiration,明白吧。我还不知道具体步骤该怎么做,可是我有了方向。
科学实验总是要先有一个inspiration,就像你们破案,总要先有一个怀疑对象,剩下的才是实证。我的inspiration就是,我要杀了他,杀了我的导师和偶像,然后毁尸灭迹,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,摆脱嫌疑。有了这个目标,我接下来的一个月,过得比以往二十年都更充实。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天才,除了在计划犯罪的时候。
我当时没想过导师死了之后,我该怎么办。可我知道自己会继承他的事业,在他的追悼会上发言,安慰他的女儿,整理发表他生前的学术成果。我恨的是他这个人,爱的是他不朽的人格,他的伟大成就。你们也许觉得我很变态,那就继续这么认为吧。
我的计划天衣无缝,你们本不可能怀疑到我头上。当时我有几个有利条件。第一,导师大部分时间一个人住在独栋别墅里,没有邻居;第二,我熟悉他的生活习惯,知道他晚上几点睡觉,早上几点起,每天吃什么、喝什么;第三,他对我没有戒心。不利因素就是,我和他关系太近了,一旦他出事,我是重点嫌疑人。
我接着往下讲,你们会看到,我具体是如何利用这些有利条件,排除不利因素,完成犯罪的。
我有严重的失眠,但周围的人都不知道(如果他们知道了,一定会在背后说:这样的人,每天不失眠才怪)。我每天必须吃药,所以准备了整整一罐,大概这么高。它也算是犯罪工具,明天我带你们去看。我倒出三天的量,磨成粉预备着。我还随身带着一把蒙古刀,藏在枕头底下,为了防身。你们看我的身材,从小就是这样,风吹就倒。路上迎面走来的人,只要看我一眼,我就担心他扑过来抢我的手机。这些事我对谁都没说过,可是现在,坦白从宽对吧。
一个星期前,我们几个本科同学说要聚聚,一起喝顿酒。有张兴、沈政、黎虅非、邹远明。张兴订婚了,他说他有压力,想释放一下。在泠河边的一个烧烤店,约周五晚上7点见面,都不带媳妇或者女朋友,说要好好喝。我说,那喝多了怎么办,我学校挺远的。张兴说,就在旁边的酒店开间房,喝完酒打牌,晚了就别回去了。大家都表示同意。我知道张 人豪爽,故意引他说出这句话。
到了周五当天,也就是昨天,我准备好了药粉,削掉了我运动鞋鞋底上的凸纹,在腰里藏好刀,还有从实验室拿的橡胶手套,去学校上课。上午是导师的课,课后我 他拿东西,在办公室偷了他随身的药盒。他晚上10点准时躺下,睡前要吃降压胶囊,每次只装当天的量。我把每个胶囊都换上了药。
晚上我到烧烤店赴约。我不用查地图,就知道那间店与导师的别墅只隔一条河,直线距离约两公里,可是附近没有桥,也没有摆渡,最近的一座桥在7.5公里以外。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会游泳,因为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裸体,上学时的游泳课我一次都没参加过,连公共澡堂都没去过。你们可能以为我有精神病。不是的。因为我身上有疤,有很多疤,不能让人看到。现在这件事变成了好事。我会不会游泳,直接关系到我有没有快速渡河的嫌疑。
二
告诉你们,其实我水性很好。我们家门口就有条河,是泠河的支流。我一次又一次跳进河里,每次都不打算再上来了。可是我的本能逼着我扑腾,挣扎,直到学会了游泳。如果你们把我推进河里试探我,我会假装成马上就要淹死的样子,我能装得非常像。不过我不想骗你们,这不是今天的目的。
聚会上,我假装和别人一样喝多了。我酒量很大,而且每次只喝半杯,另外半杯偷偷倒进领口。不过我尽可能多地吃东西。喝到半小时左右,我趁人不备,抠了抠嗓子眼,“哇”的一声吐出来,吐了自己一身,沾满半袖和短裤。邹远明笑着骂我,真他妈恶心,带别的衣服了吗?黎虅非说,咱们把他扔进河里吧。我用一叠餐巾纸擦着秽物,说,没带衣服。你们有吗?沈政说,我陪你去买一身吧,对面就是男装店。
邹远明和沈政两个人,一左一右扶着我。我的东倒西歪是假装的,他们则是真的。在店里买了一身新衣服,就在试衣间里换上,店员用两根指头捏着一只塑料袋,伸长胳膊递给我。我把又臭又湿的旧衣服装进去,拎着。
我们在烧烤店一直喝到九点整。张兴说,走吧,换个地方。五个人互相搭着肩膀,走出店门时,最右边的邹远明还撞到了墙上。快到酒店时,张兴说,你们先去,110房间。我再买几瓶啤酒。不开玩笑,真的是110,它的窗户正对河岸。进了房间,我和沈政、黎虅非开始打牌,另外两个躺下就打起呼噜来。张兴买了啤酒回来,自己没喝一口,也睡着了。我也提前躺下,看了一眼表,假装睡觉,心里默数着秒数。最后打呼噜的是沈政,10点20分。他睡前关了灯。
听到他呼噜的一刻,我完全打起了精神。我从黎虅非的胳膊底下抽身,迈过邹远明的肚子,打开窗户跳出去,换上塑料袋里的脏衣服,把新衣服在窗帘后藏好,在腰带上别好刀,戴上橡胶手套,再轻轻关上窗户,留一个细缝。穿戴停当,我就绕过草坪,从花坛的水泥台沿跳到马路上,翻过栅栏,跳下堤坝,再跳进水里。河水冰凉,表面飘着一层机油,水里有浓烈的水草腥气。不一会儿我就上了岸,全身都在哆嗦,可是动作没有慢下来。我必须让这件事尽快发生,越是拖延,我就越难洗掉嫌疑。如果去得太慢,我的几个同学很容易中途醒来;如果回来得太慢,后果就更不堪设想。
对岸是个公园。我跑过铺着石板的小路,姿势标准得好像在运动减肥,因为我要保证每一步都精确地踩在石板上,没有踩进土里。很快地,我看见导师别墅的后墙。我说过,墙上有个砖缝。在这里我浪费了一段时间。我盯着砖缝看,直到我突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。我没带手表,本来靠着数秒来计算时间。可是刚才过了多少秒,我忘数了。
我利用砖缝爬上墙头,跳入院中。院子里有个花园,但我熟悉地形,没有踩到一片土地,或者植物。不出所料,一楼的窗户开着。导师是个胖子,怕热,夏天总是让一楼通着风。我跳了进去。走过客厅时,我本打算看看墙上那块夜光表,却又浪费了一些时间。不对,我的确是看到了那块表。我想起它本来是一个礼物,去年教师节后出现在这面墙上。它的指针像一只多脚的幽灵爬虫,在黑夜里半死不活地,一下,又一下,咯噔,咯噔。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,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,就扭过头去。上楼的时候,我仍然不知道时间。
你说我不敢了?不对,是来不及了。如果计划本身耽误了计划的实施,它就是个坏计划。实施才是一切。我不能再耽搁一秒钟,一秒钟都不行。我走进导师的卧室。他已经睡得很深,打起了呼噜。他平时从来不打呼噜。我知道这一点,因为我在他家几乎从没睡着过,房子里的所有动静我都听得到。床头柜上摆着药盒,我打开台灯检查,没问题,吃下去了。我喂他药的目的,是防止他在我闯入时醒过来。
既然他陷入深眠,我就不用束手束脚。我把两层楼的所有窗户都关严,然后来到厨房,打开微波炉门,在里面放一只不锈钢勺,设定一个自动启动的时间。我事先算过,它应当约等于以下行为所需时间的总和:上楼,s人,逃回河对岸的酒店,换衣服,藏手套,躺下。也就是说,30分钟。然后,我拧开天然气灶。我在这里做过很多次烩菜。洗菜,切菜,切肉,切葱,炝锅,翻炒,加水,将火调小。我对着一个空空的灶台,在想象中做了最后一锅烩菜。时间只过了半分钟。我跑上楼去。
刀柄已经攥在手里了。我一步一步走向睡着的导师。他仰面躺着,张大嘴,在台灯的光里,半灰半白的头发镀了一层金。他的脑袋比一般人大,这里面有多少智慧,多少天才。它们寄居在这个丑陋肥胖的身体里,如果它们是永恒的,就不会随着身体而死去。我数着秒,可是每走近一步,就有一种场在干扰我的计数,让它或快或慢,或者停滞。一旦我把握到了数,就忘记了自己在哪儿;反过来也一样。在位置与数之间,我只能选一个。
三
可我还是举起刀,刺了下去。我不能再耽搁。我杀死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,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他的卧室,从楼梯上摔下去。但我仍然数着秒,我没有超时。
跑出这栋别墅之前,我又到厨房看了一眼。还有20分钟。时间正好,不多也不少。如果时间太短,我来不及赶回酒店,天然气也不能充满整栋屋子。这样一来,导师的身体没有烧焦,真正的死因就会暴露。确认了时间后,我从原路返回。
什么?你问我时间太长会怎么样。时间太长,也许爆炸的规模太大,会伤及无辜。这是不是我真正的考虑,并不重要吧。现在我陈述的事实,早就足够定罪了。
后来的事不用细说,因为很顺利。我跳墙,逃跑,游泳,上岸,换上干净衣服,把湿衣服装进塑料袋,藏起手套,跨过邹远明的肚子,钻到黎虅非的胳膊下面,躺在原来的地方装睡。还有三分十六秒,十五秒,十四秒,十三秒……数到零的时候,我听见一声轰鸣,把黑夜炸成一个刺眼的白天。可是他们还在打呼噜。没人听见。我想叫醒他们,又怕自己太主动,反而惹人怀疑。所以我没有动。
早晨四点多,他们陆续醒来。我在黎虅非、张兴和沈政醒了之后,也假装刚睡醒,拿着一包脏衣服到浴室去洗。黎虅非看到我打开塑料袋,就捂着鼻子撤到外面,说:恶心,你昨晚吐的什么啊。听他这样说,我才放心,将衣服洗了四遍,然后故意自言自语说,算了,洗不干净,就把它们装回袋中。早上分别后,我在河边没人的地方,烧掉了衣服和手套。
这就是所有情况,警察同志,我交代完毕。
很好,谢谢你的配合。我们还有几个问题,希望你如实回答,然后就可以结束了。你现在很累吗?
抱歉,我在这儿感觉太放松了。很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。我希望马上睡一觉。
回答完问题,你就可以睡觉了。是这样。今天早晨,我们接到一起报案。地址是紫丁香路66号。你熟悉这个地址吗?
是我导师的家。
报案人是一位老先生,叫潘登,是科技大学物理系的教授。你熟悉吗?
请再说一遍。
他报案说,有人非法闯入他的家,在他的卧室里扔了一把蒙古刀。你看,这是你的刀吗?
没错。他怎么了?
潘教授毫发无损。但是如果没有他的报案,今天你讲的故事,我们一个字都不会信。
不可能。我昨天就杀了他,而且他的家肯定被炸成一片火海了。你们为什么这么说?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,没有隐瞒。我可以去指认现场。
孩子,你的计划确实高明。我们在别墅四周检查过,没有发现任何能够证明嫌疑人身份的痕迹。别墅安然无恙,只有厨房里的微波炉坏了。我刚才和我的同事讨论过,计划几乎没有漏洞。我不相信它没有成功,是因为某个地方考虑得不够周密。
什么意思。
你的案子有两种立案的可能:刑事案件,治安案件。如果把它看作治安案件,根据你今天的表现,我相信潘教授会很宽容地放弃对你的起诉。现在我们问你几个问题,你要如实回答。记住,这是在 你。
我不需要 忙。如果是正常审讯,我会配合你们。
很好。第一个问题:你经常使用潘教授家的燃气灶吗?
是。我经常给导师做饭。
第二个:你知道燃气灶的旋钮,是顺时针开,还是逆时针开?
逆时针。
好。那么你记得自己昨晚是从那个方向拧的吗?你顺时针拧了旋钮,把它关得更彻底了。
不可能。
第三个问题:你拿着刀子走进潘教授的卧室后,到底做了什么?
我杀了他,把刀子扎进了他的胸口。
可我们看到的是,他身上没有伤,刀子扔在床头柜旁边,上面也没有血。
不可能,你们这是在耍诡计。请说出真实的目的吧。
请你回忆一下,昨晚是怎么处理凶器的?
我,我想不起来了。我把它扔进河里了,扔到公园的树丛里了。上面有血,你们可以派警犬去找。你手里拿的不是我的刀。我的刀处理掉了,在我杀了他之后。
那么请你解释这件事:在我们没有立案、更没有怀疑你的情况下,你自己跑到支队来自首,说你杀死了自己的教授,还给我们讲了一个真假难辨的故事。就算你真的杀了人,也没必要这么做吧。如果你没法解释,就请老老实实回答我刚才的问题——持刀上楼后,你到底做了什么?
可是我,我真的,真的,真的……想不起来了。
【本文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