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6月,我本科毕业。考研考公全未成功,也没有找到工作。
我把宿舍钥匙交还给宿管大爷,大爷问我,去哪了要?我答不上来,只能说,再看看吧。
交完钥匙,我提着行李站在宿舍楼前,突然想和谁再说个再见。可是我们那一层楼的人都已经走空了。
那阵子我沉溺于扮演一个送行的人,甚至与很多从未说过你好的人也说了一声再见。我固执地以为,只要还有能够互道珍重的人,那我就依然未与这段生活告别。所以我在宿舍拖到了离校期间的最后一天。
当车窗里的校园开始移动,我看到一群要去食堂买饭的人,一群去教室上课的人,一群去操场运动的人,一群无所事事的人……我突然意识到:人果然是种群居动物。
我以前常常标榜自己的孤独,因为我那时正踏实地处于一个群体当中。我的孤独是要让人看到的,那是我有恃无恐的诉求。
我就像“狼来了”里的孩子,大喊着“狼来了!”,三番五次地冲入人堆里,因我确信人多的时候狼是不会来的。
可当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狼的眼睛,我却不敢喊出声来,因为我即将步入旷野,旷野上的呼喊得不到回应,只会让狼群越来越近。
离群便成了我焦虑的开始。
?
我是个极没有规划的人,我仍记得在大三下学期的生涯规划课上,我信誓旦旦地发言:“我不考研,不考公,我要回家建设我的家乡。”我记得老师笑了,点点头示意我坐下,我也笑了,我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,到什么时候想什么事儿,我们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?
小学毕上初中,初中毕业上高中,高中毕业考大学。我就像是羊群里的羊,身边的人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,身边的人往哪走我就往哪走,觉得走慢了我就赶一赶,说不定还能侥幸走到很多人的前头,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。
坦白说,当初决定跨专业考研,现在想来不过也是一种合群的选择。我不喜欢学管理,因为我觉得四年里我似乎什么都没有学到,我也不会因为本科是财经大学所以考金融或者经管类的专业,因为我的数学差到不行。
所以我细数了我的所谓“特长”或爱好:篮球常年替补,画画早已放下,摄影全靠滤镜,唱歌不识简谱……只有书架上零星摆着的基本畅销书还在提醒我,我高中也是个文学青年。
对文学的喜欢来自于一种不满足,我从小就很爱生病,性格里又有着摆脱不掉的虚伪和懦弱,因此无法在现实中做一个健康、诚实且坦率的人,便只能诉诸幻想,企求能在文学的想象中为自己不愿展露的内面寻找一个安放之所。
这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事情,决定考研时并未想到这些,只是看到身边的人都在考,便觉得到了应该考研的时间——考研成了我安然地躲避在群体当中的一个选择。
而当跟风的选择成为离群的因由,在我因为离群的焦虑而长期失眠的时候,我总会将考研归结为一次一时兴起的失败跟投。它让我跟不上同龄人的节奏,让我在所谓“人生进度”上被远远地甩在后面,让我在别人迈步向前的时候困在一滩泥淖之中。
在这种心态的唆使下,我在发现页设置里关
上了朋友圈的入口。我失去了分享欲,也不想要窥视别人的生活,那种体验就像是体测长跑时被别人套了圈。
?
在第三年考研之前,我参加了高中同学的婚礼。新郎还请了我的初恋女友,她那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。
那是一个很戏剧性的场景,我们多年未见,甚至因为分开时微信还没有普及,所以连彼此的微信都没有,简短地打了个招呼之后,新郎就开始请教她孕期的注意事项,而当时的我,还要时不时地掏出口袋里揣着的考研英语单词卡。
婚礼结束,一个同学开车送我们回家,她坐副驾,我坐后排,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。她问我:“听说你还在考研?”我说,“是啊,你呢?”
她说她住在婆婆家看孩子,过得很好,只是觉得还年轻,孩子大一些的话,还是要出去工作的。
我说不着急啊,我也是在家闷着。
她说:“那是不一样的。”
我不知道她说的不一样是在什么地方。只是感觉到,结婚与生子确实是人生里很关键的节点。但它们一定不是人生中的某一阶段里,要去全力拼抢的奖杯。
“老大不小”是我那时候常听到的词语,常来自于八竿子打不着以及打得着的亲戚。考研的时候我很抵触接待他们,因为总免不了要被问及,“孩子最近在忙啥呢?”在得到“在考研”的回答之后,就开始心安理得地讲述自家孩子最近的学业和工作,似乎无论顺利与否,总要比“在考研”要强一些。
不过“在考研”的回答也并非只能给我带来挫败,它同时也给我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,比如相亲。
我从没想过相亲,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看过了那么多情情爱爱的文艺作品,总觉得结婚一定源于爱情日复一日的堆积,从机缘巧合的相识,再到熟悉后的相爱,最终步入婚姻的大门,为爱情添加上亲情的质素。
所以相亲对我来说是不太容易接受的,它少了一点点积淀的过程。
可是走出了校园,爱情好像真的就失去了积淀的环境。不仅是我,我身边走入社会中的那些朋友们很多也是这样,我们的人生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座大钟,钟声响起之前,我们都得结婚生子。
可没人知道这座大钟什么时候响,但总觉得这座大钟马上就要响了。
也有亲戚和朋友要给我介绍相亲的对象,但只要一听到“没工作”、“没上学”、“在考研”,大家就没了做介绍人的热情。
这让我确认了,“在考研”的确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,这种状态让其他人看不清你的人生故事书里这一章的结尾,也就无法预判这本书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。
我突然感到轻松。
最近流行一个词语叫做“摆烂”,我想在我考研的那几年,在所谓的“人生进度”上,我体会到了摆烂的快乐。体测套圈的焦虑也在慢慢减弱,因为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离群者,可谁又不是呢?
考不上研的觉得自己被孤立在深造和工作的群体之外,考上研没结婚的觉得自己被孤立在结婚生子的群体之外,结婚生子的觉得自己被孤立在“自由”的群体之外……每个人都只能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看到一面墙,就断言墙外一定有一群热闹的人。
“同龄人”的概括力渐渐地也开始与“同岁人”持平,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但是走出校门确确实实是这种变化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。
?
除开离群之外,我的另一重焦虑可以用我本科学到的一点知识来概括。我的经济学学得不好,但是我记得有一个概念叫做“机会成本”,大致就是说,因为你做出了某种选择,而丧失了选择其他选项时可能获得的收益。
就算我安慰自己,每个人都是所谓“离群者”,但我免不了也会去想:如果我当初没有选择考研、考这个专业的话,如果我考本专业,如果我去工作……
可以“如果”的事情有太多,它们不仅仅会让我感到沮丧,同时也会在我规划下一年的安排时格外困扰。
我失败了两次,每次失败后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:要不要再考?如果不考的话,还不如早一年工作;如果再考的话,万一还考不上又该怎么办?
就算我给自己灌再多的鸡汤,可是失败就是结结实实地堵在我的心口上,如果我还是觉得不痛不痒,那我一定可以成为二十一世纪的唐吉坷德。
可我只能安慰我自己,我对自己说没事啊,你有选择的焦虑,正因为你还有得选。如果你囿于某种生活无法抽身,你失去了所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,那就不只是焦虑的程度了。
我也是在那时候喜欢上了穆旦的一句诗:
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,
这时候,他一身担当过的事情
碾过他,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。
我们的人生看似是一个充满可能的原野,但是其实每个人都只能走出一条细细的线。所以人生真的有机会成本吗?如果我当初选择去工作的话,我是不是也会猜测,如果当初我去考研的话,会不会能够过上更令我感到适惬的生活?
关于选择的思考,在我自己看来,也是自相矛盾的。但是它们却缓解了我不同时段的焦虑,一个是面向未来的,告诉我不要怕,一个是面向过去的,告诉我不后悔。